宗教的祛魅 那么韦伯的祛魅究竟意味着什么? 祛魅是指救赎手段的去巫术化,它是宗教理性化的一部分。“要判断一个宗教所代表的理性化水平,我们可以运用两个在很多方面都相关的判断标准。其一是这个宗教对巫术之斥逐的程度;其二则是它将上帝与此世系统地统一起来的程度,以及它在多大程度上与世界建立起一种伦理关系。”(《中国的宗教》“结论”) 世界宗教的比较研究是在宗教理性化之内进行的,韦伯试图在三个不同的范围上比较救赎宗教。一是比较亚洲与西方的宗教(包括地中海盆地),诸如亚洲的印度教、佛教、耆那教,与西方的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二是比较宗教改革之前西方内部的宗教,诸如古犹太教、早期基督教、《塔木德》的犹太教、伊斯兰教、中世纪天主教,可惜他没能在生前完成这项研究。三是比较宗教改革之后西方内部的宗教教派,诸如天主教、圣公会、加尔文派、清教、洗礼派、虔敬派和卫理公会,可见于《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倘若从整体上看,韦伯笔下东方与西方的宗教理性化(救赎宗教)的确是两种极为不同的文化。譬如西方是作为造物主的人格神,东方则是非人格的宇宙秩序;伦理性的预言(西)对应着典范性的预言(东);人作为工具(西)与人作为容器(东);人类学式的世界(西),相对于宇宙哲学式的世界(东);西方的禁欲相对于东方的沉思;西方通过上帝的宽恕获得救赎,东方则靠自己得救;至少在救赎宗教早期,亚洲的救赎宗教主要由贵族担纲,在西方则是市民阶层。 那么韦伯关于西方救赎宗教的总体结论是什么呢?如果以“宗教对巫术之斥逐的程度”为尺度,禁欲新教已经推进到一段漫长宗教史的最后阶段了。“基督新教最具特征性的形式已经将巫术完全彻底地扫除尽净。原则上,连在形式已被升华的圣礼与信条里,巫术也被根除了,以至于严谨的清教徒在自己心爱的人被埋葬入土时都不进行任何仪式,为的是要确证迷信的完全摒除。就此而言,这表示斩断了所有对巫术运作的信赖。对世界之彻底祛魅(gnzliche Entzauberung der Welt)的工作,再没有比这进行得更具一贯性,虽然这并不意味着能够全然脱出我们今天惯常所认为的‘迷信’(Aberglauben)。”(《中国的宗教》“结论”) 施鲁赫特教授认为,不论韦伯的结论在历史上是否正确,在韦伯那里,祛魅肯定不等于世俗化。祛魅发生在宗教内部,甚至意味着信徒与上帝的关系变得更紧密了。宗教的祛魅主要贬抑了神圣与信徒之间所有媒介的价值,没有任何牧师、圣礼、教会,甚至连基督都无法确保信徒得到永恒救赎。当然,这仅限于最激进的一种祛魅。“教会与圣礼的救赎之道就此断绝(路德派从未推展到如此终极的境地),而这正是它与天主教分道扬镳的关键所在。” 祛魅并未止于17世纪,接下来,它由新兴的科学祛魅所继承。 科学的祛魅 在《中间反思》中,韦伯探讨了宗教的同胞爱(Breuderlichkeit)伦理与其他价值领域之间的紧张关系,譬如宗教危及亲属关系,冲击经济的、政治的、审美的、爱欲的和知性的价值领域。“宗教意识在面对理智认知的领域时所产生的紧张关系是意义最重大且最根本的。”这就涉及到了祛魅的第二重意涵。 宗教与知识的关系在历史中时常变动,至少在早先的巫术中,宗教与理智知识相互亲和,西方哲学也常常为宗教提供支持。可一旦现代经验科学产生,“理性、经验的知识不断将世界祛魅,并转化成一种机械因果关系,”宗教理性化与知识理性化的冲突至此达到顶峰。“此时,科学面对着伦理性的基本诉求,即现世乃神赋予秩序的,因而是伦理上有意义的世界。然而,经验的或数学的世界观点在原则上便否定一切追究现世现象‘意义’的认知取径。经验科学的理性主义每增进一分,宗教就从理性领域进一步被推向非理性;直到此时,宗教成了最为非理性或反理性的那股超人的力量。” 正如施鲁赫特教授在第一次演讲中所强调的,科学无法取代宗教。基于概念和理性实验的现代科学,根本无法触及上帝,亦无助于追求真正的艺术、真正的自然或真正的幸福。科学必须自我限定,对现代人而言,科学意味着一种新的多神论。“这种情形,和古代尚未祛除神祇或邪魔之迷魅的世界并无二致,惟其意义已不同。一如古希腊人此时向阿芙洛狄忒献祭,彼时向阿波罗献祭,尤其每个人都向自己城邦的神献祭,今天我们依然如此,但在我们的仪式里,迷魅已祛散,属于神话,但就精神意义而言完全真实的象征力量,已遭剥落。主宰这些神祇及其斗争的,自然不是‘学问’,而是命运。我们所能了解的,只是对这个或那个领域而言,具有神的地位的是什么,或者该说:在这个或那个领域里,具有神的地位的是什么。就教授在课堂上所能做的讨论而言,问题到此绝对告终。当然,这并不是说,其中蕴含的重要生命问题也告结束。但是,对这个问题,大学讲坛之外的力量,才有说话的权利。”(《学术与政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80页,略有改动) 在这个意义上,祛魅意味着不可调和的诸神之争。从韦伯的角度来看,宗教决不会被世俗化消解,它回应着人最根本的需要,只不过宗教逐渐成为一种个人选择,至少在宗教自由的体制下如此。在现代处境下,即便神祇再临,也必须被限定在世俗国家的框架之内。每个人都有信教或不信教的自由,只要不违背世俗国家的体制,国家就不能干预。因此,宗教自由意味着选择宗教的自由,也意味着放弃宗教的自由,现代人可能是无神论者,这在古代可不行。所谓原教旨主义者,就是没能认清这一事实:在现代,宗教已经成为一种选择。宗教成为选择,意味着你必须去反思自己的宗教信仰,不能仅仅以原教旨主义的方式秉持自己的宗教,而必须具有宗教上的反思性。宗教的确不会消亡,但宗教的内部结构会发生改变。 (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