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作时我甚至有意向民间故事靠拢,用民间故事中惯常采用的说故事的口气、方式来讲新的故事”,萧袤希望自己写出的故事能让读者“以为是早就在民间到处流传”。[30]萧袤的创作多基于中国古典神话文献,如《山海经》《庄子》,同时融入自己所听过的民间故事、乡里传说。他的作品,多在结束后附有文献原文链接,无形中形成“口头”与“书面”的对照——原文是“书面”,他的演绎是“口头”。近年来,随着电子媒介的迅猛发展,口头文艺及基于口头的文艺的传播样态复兴,出现瓦尔特·翁所说的“次生口语文化”(secondary orality)。萧袤对于口头文学可能并没有理论认知,但他创作中对这一文化样式情有独钟。他希望自己“写”的是老百姓愿意听、愿意讲的故事。当然,口头文学的口头性(orality),并不仅仅是“言谈”(talking)[31],或说是口语的,而是有其独特的“文本”样式。萧袤的作品算是一种“以传统为取向的文本”,具有“‘言文桥接’的文学再生产意义”[32]。 萧袤以《山海经》《庄子》中的神兽、神话人物为描述对象,并将其中的神话情节融入其故事表述。在书写中,他又模仿与使用了民间散体叙事的叙事框架和语言范式。如在《骑木桶的人》中采用的难题考验、“三段式”结构:国王对想娶公主的骑木桶农夫提出要三样神物,骑桶人为了娶到公主,依次去寻找钩吾之山的青锋剑、三危之山的玉带钩、身处龙荡之中的潜龙;再如《何罗鱼》中,萧袤借鉴了“两兄弟”型叙事框架,讲述了十条一胎所生的何罗鱼的故事,他们不懂得谦让,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拥而上。在跳龙门的时候,他们的十个头被挤压到一块儿,成了一个头,“小小的,扁扁的,就像一张没烙好的烧饼”[33]。萧袤的创作大量使用口头语,不避讳写作中词语的重复,这都是对口头交流方式的模拟,如《夜游神》中的十六个“夜游神”由于“放假”的安排需要在晚上睡觉,但这打乱了他们的“生物钟”,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失眠”的神祇,原来他们也会念叨“睡不着,睡不着,睡不着……”,也会瞪着大眼睛看着山洞顶,也会数羊、数牛、数猪,“一个晚上,夜游神们不晓得起来多少次,结果发现每一次的事情都不用他们操心”。[34]《丁零,丁零,丁零……》中通过拟声词“丁零”“当啷”“哗啦啦”等的运用,重述了《山海经·海内经》中记载的“钉灵之国”的故事,探讨了“快与慢”的问题。萧袤对于“说故事的口气、方式”的强调,恰与当下学界关注的口传叙事研究应转向以“讲述”为中心相呼应。 现代民间文学兴起之后,搜集、整理、研究都以“文本”为中心,忽视了其“讲述”的特性。当然,从编选、创作角度意识到这一点的儿童文学作家并非萧袤一人。2017年,一苇述《中国故事》[35]出版,在该书“前言”中,一苇(黄俏燕)谈到幼年时期听祖父讲故事,“故事里另有一个世界,非常神奇。我被迷住了,渐渐安静下来”。一苇在整理民间故事的时候,体会到了“讲述”的重要性,孩子们不爱听“小鸡崽哭着走回家”,他们要听“‘吱呜呜……吱呜呜……’,小鸡崽一边走,一边哭。眼泪‘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落在路边一坨牛屎上”。 只要我这样讲,小孩子就不会走开,他们会缠住我,一味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啦?”[36] 萧袤在创作中注意到口头文学的文本、叙事相较于书面文学的独特之处,这虽然是他在创作中生发的感受,但是与当下口传叙事研究有着一定贴合。在民间文学研究中,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学科分野,“文学”与“学术”逐步割裂,但萧袤的创作及其感受提醒我们,在民间文学研究中,不能忽略以传统为取向的“创作者”,对“文学”与“学术”进行整体关照有可能推动民间文学理论走出困境。 另外,在萧袤的创作中时不时流露出对中国传统采风观念的吸纳。他的创作中很多都与他儿时听到的故事相关,如《树哼》;同时,他还注意辑录方志、笔记中的传说故事,如邓文滨《醒睡录》中《树哼》文本: 邑诸生朱华读书五祖禅林,禅旁古木森然,有历年而大数围者,至夜分作哼声,闻者心悸。即而听之,至此若彼哼,至彼若此哼,或疑有怪。阴而伺其确凿,将斫伐之,远者哼,近则否。诸生曰:“世事将变,此树有不平之鸣焉;但劫数未到耳。”及粤逆踞梅,禅林被毁,古木熏烁亦焦枯而成灰烬矣。[37] 萧袤在《树哼》中以童稚的口吻记述了一个孩童对大人在闲谈间提及的怪物——树哼的神异想象,萧袤在“创作附言”中谈及此篇童话与邓文滨的《树哼》“完全是两回事”,“我的偏幻想,他的重实录”。[38]萧袤“注重通过故事给孩子传递核心价值观,把真善美的理念融入感人的童话故事”[39],着力挖掘、承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至今的“基因”。[40]他在创作中反复强调对“传统”取向的坚守及民间文学的“承袭”。 综上,萧袤在创作实践中意识到了民间文学作为一种文学样式,作为一种交流、传播方式的独特性,只是在他的意识中,民间文学的“文学与学术”是一体化的;他对民间文学的搜录、创编承续了中国传统“采风”观念,同时又与20世纪20—40年代的民间文学整理改编理念“神魂相合”[41],注重用时代话语对民间文学资源进行“创编”,朝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传承”努力。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新中国70年少数民族民间文学学术史研究”(编号:20BZW190)、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 “中国神话资源的创造性转化与当代神话学的体系建构”(编号: 18ZDA268)、中国社会科学院基础学者资助计划阶段性成果]
原文首刊于《文艺理论与批评》2023年第2期,文中注释和参考文献从略,请见原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