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在这里生下第二个孩子樊尚,长子戈捷是在战火中的巴黎出生的。戈捷的孕育多少出自她的算计,二战打响了,马尔罗被征招入伍,如果他一去不回,她手中除了记忆之处,没有任何他们过往生活的凭据。于是她耍了个心眼。 他驻防普罗万(注:巴黎东南部的一个小城)的时候,她怀着两个月的身孕去看他。因为这个他不想要的孩子,他们在争吵中分手。她回到战乱中的巴黎,无头苍蝇似地找一家地下诊室堕胎(注:上世纪70年代以前,堕胎在法国是违法的)。但是那个西班牙女人和当手术室用的肮脏的厨房,让她望了却步了。她有没有想起马尔罗点起她心中之火的那个晚上说过的话?没有一种自由不让人付出代价。 何况她已经明白,一旦超出“那31天”的约定,背景就已经转换了。她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我还能拴住他多久,让他被迫生活在一个已经疲惫而不幸的女人身边?克拉拉已经这样做过了,做了十四五年。”那是1940年,她30岁。好像生活已经进行到这样,任何转弯都缺少必要的力量。她只能抓住他,仿佛抓住青春的尾巴。不过我们在下面将会看到,任何算计都是徒劳的,一如她的小说的名字:“一无所用的措施”,运气就像风向一样让人难以捉摸。 “除了死亡这一绝对的现实,没有什么是真实的。” 城堡的花园里长了没膝高的青草,但并不荒凉,因为满是新绿,山区的春天来得晚。我看到那眼水井,周边的铁器完全锈了,据说当年马尔罗把香槟酒和鹅肝酱冰在这井里,他这么个喜欢热闹的人跑到这偏僻的山里,就是因为这里是当时法国唯一还找得到丰盛食品的地方。所有和他亲近的人都没有他的运气,他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洛朗和克洛德没有他的名气,却是在抵抗运动最没有希望的时候,参与了地下活动。洛朗1944年3月被捕,在胜利前死于德国集中营,据说是盟军飞机炸的。同年4月,若塞特抱着戈捷到巴黎去会马尔罗,在里昂火车站的月台上,她和被盖世太保押解的克洛德迎面而过,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她惊得喘不过气来,把孩子的小脸扭到一边,生怕他叫一声“小叔”。克洛德被德国人枪毙了。从这时起马尔罗才走入抵抗运动,并且恰逢其时。战后,他娶了洛朗的遗孀玛德兰。 那个我在旧照片上看过的石台阶还在,长满青苔,嵌在荒草中。曾经在这个石阶上被摄入镜头的人,除了马尔罗自己,没有寿终正寝的。仿佛他们都没有时间停留,只是他身边匆匆的过客。他一生的最后一本书就取名《过客》。 就在她最后去巴黎的那次,马尔罗买了个订婚戒指送给她,并且保证战后就跟克拉拉离婚。她几年前在里昂火车站站前广场那家旅店里的小小“计谋”,终让她尝到了正果。如果不是命运之手做了另外的安排…… 出事那天,她被从车轮下拉出,送到蒂尔城医院。恰好有一辆汽车翻了,医院里全是伤员,没人顾得上她。一切都是那样的巧合。你可以说这是偶然,偶然可以解释一切。据说她很平静,没有叫一声,也没有提到两个孩子。她大概绝想不到,跟她有关的东西都将消失,而且很快。包括那个火车站。 1960年5月23日,两个男孩,二十岁的戈捷和尚不满十八岁的樊尚,从地中海边驾车返回巴黎,途经巴黎与里昂之间的小城博纳时,撞上了一棵树。这是一条笔直的公路,让人无法解释。两人当场死亡,时间是晚上8点20分……博纳,他们生母在南方的家乡恰好也叫这个名字。 冥冥中好像有一只大手,把涉及这个女人的所有物质的东西都一一去除了,,除了巴黎二十区那个小到市区图上几乎看不到的夏罗纳公墓。母子三人合葬在这里,墓上没有一束鲜花,和葬在先贤祠里的马尔罗相距何其远。 “除了死亡这一绝对的现实,没有什么是真实的。” 马尔罗在《西方的欲望》中这样写过。 我告别城堡走下山时,夜幕迟迟没有降临,这份迟滞让人产生生命无尽的幻觉。但那只是幻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