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接着从天地人“三才”分别讨论了一些个案,说明传统的天的神圣性在近代受到冲击也就是祛魅的情况。其中“天之祛魅”一章,讨论的是彗星和求雨,“地之祛魅”一章,讨论的是地震和风水,“人之祛魅”,讨论的是疾疫和灵魂。那些西方传教士以及国内的教徒,对这些领域展开激烈的批评。不过,有些人运用起来也会走过头,比如,彼时15岁的胡适在《说雨》一文中,先是断定降雨与超自然力量(神道、雨师、龙神)无关,然后在解释有时候求雨会真的应验时,认为“就是那人群熏蒸的气,也就可以使得那空气生很大的变动了,何况再拿这锣鼓的声音去震动这空气呢”。作者说,这一幼稚的解释正好以一种夸张的方式表露出科学的僭妄,以科学解构神迹,力图驱赶任何超自然力量,把任何事物的因果关系都限定在此岸世界,即使力不能逮,也勇往直前。(117页) 在关于灵魂观念的祛魅一节中,作者指出:“传统中国主流的气化灵魂观在逻辑上倾向于否定死后有知,容易导致否定死后生命的长期存在,而丧葬礼仪和祭祀礼仪等又需要设定人格化的死后生命(鬼)的长期存在,如此不免陷入进退维谷的逻辑困境之中。”(201页)不过,按照我的理解,气化灵魂观的这个矛盾,宋儒已经较好地解决了,清人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也有解释,虽然是非科学的解释,但尚能自洽。 作者在第五第六章分别讨论了机械宇宙论与天演论对中国的意义,这是全书非常精彩的部分,不过有意思的,西方自然神学努力把科学理性纳入宗教中,使宗教理性化。这一思路在中国却遇到了泛神论思维,中国人可以接受科学理性,但对超越于宇宙且创造宇宙的上帝觉得殊无必要。而天演论由于抽掉了上帝的位子,中国人却很容易接受。 作者认为:“晚清时代的现代科学知识实际上提供了两种不同的科学宇宙观,一是牛顿范式的机械宇宙观,一是以天演论为代表的有机宇宙观。而中国宗教和基督教,因为各自的上帝观、宇宙观甚为不同,关于上帝与宇宙的关系的理解也迥然相异,从而使得中国宗教和基督教在面对这两种科学宇宙观时,做出了几乎完全相反的回应。机械宇宙观使基督教如虎添翼,却使中国宗教如临大敌;天演论对中国宗教而言宛如雪中送炭,对基督教而言则如雪上加霜。两种不同的宗教传统,在面对两种不同的科学宇宙观时,遂做出迥然不同的反应。”(289页) 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近代的“祛魅”似乎难言成功,一方面,中国人会接受与自身文化传统更熨帖的解释框架,与这一框架是否更科学理性无关;另一方面,中国人的泛神论相当富于弹性,就如作者引用的程颐的解释:“以形体言之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以功用谓之鬼神,以妙用谓之神,以性情谓之乾。”整个二十世纪的历史已证明,在制造神圣性或曰“复魅”方面,我们的天分极高。 《山川纪行:第三极发现之旅——臧穆科学考察手记》 臧穆/著,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20年12月版 推荐人:郑诗亮 推荐语: 《山川纪行:第三极发现之旅——臧穆科学考察手记》是我今年读到的最好的书,也有可能是我读过的最美的书之一。 臧穆先生(1930—2011)生前是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员,植物分类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王文采教授在本书的“序”中,称臧穆先生是“享有国际声誉的真菌学家”。这部《山川纪行》影印汇集了臧穆先生参加第一次青藏综合科学考察时写下的科学考察日记,时间跨度为1975年至2000年。 我对真菌学可谓一窍不通,对植物学也仅有出于博物学爱好而积累的一些常识而已,可是臧先生的科考日记却让我爱不释手,津津有味。一大原因是,这部书极具形式之美。臧先生写得一手娟秀的钢笔小字,绘制的各类图片,小到植物、真菌的彩图,大到青藏高原、横断山脉、峨眉山脉等名山大川,都精美之至,这些都经由出色的编辑工作,得以集中呈现。 《山川纪行》内页臧先生每次出外从事野外考察都有明确而繁重的标本采集任务,他的野外日记既是对采集工作的补充,也是他的一种兴趣。他自己回忆说:“我用铅笔画现场素描,晚上在蜡烛下头填颜色。每天都记,一方面是采标本的需要,不记录的话,到哪里采的标本的生境都不知道。一方面风光十分秀丽迷人。路上就靠脑子记颜色。所以我都是出发前买一点颜料,晚上整理材料时,再根据回忆把颜色填不上。晚上回来我总是先整理标本,烤标本,就是烧一些炭,放一块铁板来烤,干了就赶紧包起来,然后写日记,填颜色,所以一般都是半夜一两点钟我才能睡觉。”臧先生这种态度,令我想起湖南人爱说的“吃得苦、耐得烦”。 此外令我击节赞叹的,则是臧先生的文字之美。如1982年9月19日所记:“日东的平坝约有2公里长的农垦地带。青稞已正在收割,小麦也已转黄。围绕连队的远山,是笔直的云杉,也有些阔叶树。松萝是一个明朗的基调,像石涛和尚泼下的石绿。从图画的南面看,是不高的冷杉。这是破坏了以后再生的次生苗,墨绿色,显得高贵而庄重。它们的位置是不规则的,稀疏的,但很美。难得的晴天,明亮的阳光使人耀眼。蔚蓝的天空,我忘了去补色。远山的顶端是冷杉林,显得很纯很纯。秋天是逗人的,令人喜悦,虽然下午又来了一场秋雨。”这样状物精确又富于情致的文字,求诸作家笔下,恐怕也不可多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