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术概论》写于1920年,其《自序》曰:“本篇纯以超然客观之精神论列之,即以现在执笔之另一梁启超,批评三十年来史料上之梁启超也。”此时梁氏思想上颇与胡适同调,学理上以“汉学”与“宋学”互为参综,不消说对康有为与他自己浸润的清末今文学已持一种批评立场。他指出,康的“改制”具有“一种政治革命、社会改造的意味”,充分肯定康氏今文学的现代价值,当然其中包括对他自己所起激进推导作用的肯定。另一方面,此时虽然他与康有为在政治上南辕北辙,如说到“有为、启超皆抱启蒙期‘致用’的观念,借经术以文饰其政论,颇失‘为经学而经学’之本意,故其业不昌,而转成为欧西思想输入之导引”。“借经术以文饰其政论”,道出今文学派“通经致用”的特征;而“转成为欧西思想输入之导引”,也点出其现代价值取向。但说康有为“误认欧洲之尊景教为治强之本,故恒欲侪孔子于基督”,把康氏尊孔子为“教主”说成谬误,已脱离当时语境而持一种批判态度,至于“乃杂引谶纬之言以实之”,更涉及今文学与“五德终始”之类的历史渊源,在1920年代初的思想氛围中含有荒诞不经之意。 对今文学的批评含糊带过,涉及其政治性却讳莫如深。回到二十年前,1899年6—7月,梁启超在《清议报》上连续发表《论支那宗教改革》,阐述康有为的宗教哲学:“关于支那者,以宗教革命谓第一着手;关于世界者,以宗教合统谓第一着手”,论证以孔子“大同之教”“建立国民之信仰”的必要性,并从“进化主义”“平等主义”等六个方面说明孔教的普世价值。当梁氏解释这一切都是康有为以《春秋》为依据时,俨然显出其今文经派家法。古文学派把“六经”看作孔子整理的古代文献,因此取一种历史研究的态度;而梁启超说“六经”的真正精髓“不在于《诗》《书》《礼》《乐》。孔子之意则全在《易》与《春秋》”,就完全是公羊一派的说辞,“若《春秋》者,孔子经世之大法,立教之微言,皆在焉。《春秋》之精要在口说,而其口说之传授,在于公羊学”。西汉初期,由于秦朝焚书的缘故,古代经典残缺不全,当时治经者凭口头相传,由是后来今文学派探究《春秋》的“微言大义”而建构出一套为现实政治服务的理论。该文阐述康的“三世说”:“《春秋》之立法也,有三世:一曰据乱世,二曰升平世,三曰太平世。其意言世界初起,必起于据乱,渐进而为升平,又渐进而为太平。今胜于古,后胜于今,此西人打捞乌盈、士啤生氏等所倡进化之说也。”“三世说”源自《春秋公羊传》,经过汉代董仲舒、何休到近代刘逢禄、龚自珍等演绎发挥,成为一种强调变易的历史观,今文学派用作实践政治变革的理论武器。在康有为那里,“三世说”受到进化论的影响而提出“今胜于古,后胜于今”,于是摆脱了董仲舒以来“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历史循环论。此时梁氏至日本不久,把达尔文(C.R. Darwin,1809—1882)写成“打捞乌盈”,不过他很快通过日本翻译典籍了解西学,以鲁索(J-J. Rousseau,1712—1778)、孟德斯鸠(B.d. Montesquieu,1689—1755)自命,大力宣传达尔文进化论等“欧洲思想精神”,遂在思想上语言上脱离了康有为的今文学藩篱。 如果说梁启超的《论支那宗教改革》是学理上的今文学表述,那么1902年9月康有为在《新民丛报》发表《南海先生辨革命书》则体现了今文学的“政治哲学”。此文俯瞰当日世界大势,认为中国处于“帝国主义”压迫面临瓜分之时:“吾中国本为极大国,而革命诸人号称救国者,乃必欲分现成之大国,而为数十小国,以力追印度,求至弱亡。”康氏指斥道:“革命者日言公理,何至并现成之国种而分别之,是岂不悖谬哉!”他提出真正救国之途应当以普鲁士“铁血宰相”为楷模:“毕士麻克(俾斯麦)生当欧洲盛言革命之后,近对法国盛行革命之事,岂不知民主独立之义哉?而在普国独伸王权,开尊王会,卒能合日耳曼二十五邦而挫法,合为德国,称霸大地。”文章主要为清王朝的合法性作辩护,大致这么几点:二百年来,清朝比许多汉人建立的王朝更为理性清明而富于成就——科举制度因袭汉制,封疆大吏等皆为汉人,“满汉于今日无可别言者也,实为一家者也”;而且,历史上的中国本来就是多民族不断混同的国家,“计今四万万人中,各种几半,姓同中土,孰能辨其真为夷裔夏裔乎?”但文章的关键,在于《春秋》“大一统”论点: 夫夷夏之别,出于春秋。然孔子《春秋》之义,中国而为夷狄则夷之,夷而有礼义则中国之。故晋伐鲜虞,恶其伐同姓,则夷晋矣。……然则孔子所谓中国夷狄之别,犹今所谓文明野蛮耳,故中国夷狄无常辞,从变而移。当其有德,则夷狄谓之中国;当其无道,则中国亦谓之夷狄。将为进化计,非为人种计也。……盖据乱之世,内其国而外诸夏;升平之世,内诸夏而外夷狄;至于太平之世,内外大小若一。故曰王者爱及四夷,又曰王者无外,又曰远方之夷,内而不外也。 康有为仍寄希望于清廷:“以戊戌推翻新政,而辛丑已复行之,近且有满、汉通婚之谕,然则大势所趋,即顽锢权强,亦不能不俛首而移变,然则吾四万万人之必有政权自由,必可不待革命而得之,可断言也。”像戊戌变法一样,他仍然阐述公羊学的“微言大义”,但不同的是这回是指斥“革命”的荒谬而论证清廷的合法性。始自《公羊传》中“君子大居正”“王者大一统”的论述,何休、董仲舒乃至近代刘逢禄、龚自珍等无不把“大一统”视为政治目标与王者象征,而康氏也从历史上的“正统论”获得理论资源。“正统论”属史学史范畴,自欧阳修之后,史家对于历朝“正统”“变统”“篡伪”“霸统”等的评判汗牛充栋,但源头还是从《春秋》的褒贬“书法”而来,构成儒家政治文化的重要部分。饶宗颐先生在《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一书中指出,正统论有两个源头,一为“五德运转说”,“另一为依据《公羊传》加以推衍,皇甫湜揭‘大一统所以正天下之位,一天下公心’,欧公继之,标‘居正’‘一统’二义。由是统之意义,由时间转为空间,渐离公羊之本旨。然对后来影响至大。温公谓:‘苟不能使九州岛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也。”照这么说,康有为说清王朝“开辟蒙古、新疆、西藏、东三省之大中国”,造成史无前例的“大一统”;即使涉及中国、夷狄之别,其实在“正统论”中也不成问题。有人把外族入主称为“变统”,但元末杨维祯的《正统辨》说:“论正统之说,出于天命人心之公,必以《春秋》为宗,不得以割据僭伪当之。论元之大一统,在平宋之后,故元统乃当承宋。又以道统立论,道统为治统所系,道统不在辽金而在宋。总之,主张元之正统,应上接宋。”与此相对照,既然杨维祯说元朝是“正统”,那么康有为说清朝“其教化文义皆从周公、孔子,其礼乐典章,皆用汉、唐、宋、明,与元时不用中国之教化文字迥异”,其正统性似更理直气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