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考日本变法之始至难矣,与欧美语文迥殊,则欲译书而得欧美之全状难。帝者守府,而武门执权,列侯拱之,其孝明天皇欲作诗而无纸,则收权难。及倒幕维新,而革命四起,则靖人心难。新政初变,百度需支,频仍变乱,兵饷交困,而国库乏绝;初创国家银行,资本仅得二十九万,全国岁入,仅逾千二百万,直至前岁,胜我之后,岁入亦仅八千万,则筹款难。然二十年间,遂能政法大备,尽撮欧美之文学艺术而熔之于国民,岁养数十万之兵,与其十数之舰,而胜吾大国,以蕞尔三岛之地,治定功成,豹变龙腾,化为霸国。 所谓“倒幕维新,而革命四起”,与上引《读日本松阴先生幽室文稿题其上》中“千年大革命”一段对读,表达同一意思。黄彰健对此文评论曰:“真的日本变政考进呈序已见《日本变政考》书首,与此序文句完全不同。”的确,将两序相对照,文字完全不同,相应的一段曰: 日本外有英美之祸,内为将军柄政,封建遍国,人主仅以虚名守府,欲举国而变之,其势至难也。然一朝桓拨,誓群臣而雪国耻,骋万国而采良法,征拔草茅俊伟之士,以升庸议政,开参议局、对策所、元老院以论道经邦,大派卿士游学泰西,而召西人为顾问,尽译泰西之书,广开大小之学,于是气象维新,举国奋跃矣……然守旧之党犹多,泰西情意未狎,阻挠之议亦甚,则易衣服,去拜跪,改正朔以率之。犹患众情未一,民情未洽,章程未立也,则开社会以合人才,立议院以尽舆论。大隈重信、伊藤博文实为会党之魁首,草定议院之宪法。宪法既定,然后治具毕张,与万国流通合化矣。 把两篇序文置于戊戌与宣统的语境里,有两点须讨论。一是与“立宪”“民主”等议程有关。《戊戌奏稿》的序文约为一千八百余字,进呈序文约一千二百余字,篇幅减去三分之一。前文多为描述日本历史及自己对日本的研究经过,而后文则列出具体变政措施。换言之,后文更为简练而紧贴变法议程。据康有为《自编年谱》,自1886年就开始了《日本变政考》的写作,十年方始完成。因此,《戊戌奏稿》所收的不似在宣统间的“伪作”,而有可能是一份早已写就的文稿,而进呈的序文是后来重写的。对于这篇《进呈日本明治变政考序》,黄彰健因为“书名不对”及其与进呈序文“文句完全不同”而视之为“伪作”。更主要的是,他认为康在戊戌四月得到光绪帝召见之后竭力主张“以君权雷厉风行”推行改革,而《日本变政考》即具代表性,且不复提“设议会”“开国会”或“立宪法”等,因此判定《戊戌奏稿》皆为“伪折”。对于这一点,孔祥吉认为虽然不无灼见,但把《戊戌奏稿》一概看作“伪折”则“缺乏具体之分析”,“完全低估了康有为的胆识及其民主思想”。孔指出,“康有为的策略十分灵活,其政治主张往往是随机应变”,并多方举证说明康在四月之后奏议中仍有设议会、开国会或立宪法之类的主张。将两篇序文对照,会发现,在进呈序文中充斥着“易衣服,去拜跪,改正朔”“立议院”“草定议院之宪法”的话语,而《戊戌变法》的序文却毫无这类表述,这跟黄的逻辑恰恰相反,可见其论断缺乏说服力。 另一点有关“革命”。《戊戌奏稿》之序文连举“译书”“收权”“人心”“筹款”几方面强调日本变法的“难”处,而进呈序文则简约为政治上“其势至难也”。所谓“将军柄政,封建遍国,人主仅以虚名守府”,略去了“倒幕维新,而革命四起”等语,显然出于忌讳。当日“倒幕维新,而革命四起”,遂使天皇克服“收权”之“难”,收明治维新之功,其实对于光绪帝来说,正处于相似境遇,但是在中国“革命”不是指暴力颠覆,就是与和平禅让有关,都对政权合法性含有威胁,而“革命四起”更有针对阻碍变法的守旧派之嫌,这样的表述决然不能出现在奏议中。另外,像这样称赞日本明治“革命”的序文对于康有为在宣统年间的政治目标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作用,而在他早年熟悉日本“千年大革命”的脉络里来看,却是顺理成章的表述。 再来看《进呈法国革命记序》。从现存档案记录来看,并未进呈。黄彰健因文中有“立宪”之语断言“此序亦康在宣统时伪作”,已不足为据。序文标示为戊戌“六月”,虽然对法国革命的严厉指斥与1906年的《法国革命史论》如出一辙,但是它在戊戌前后康梁的文本中一再被提到,如康有为在1898年4月10日的《进呈<日本变政考>等书,乞采鉴变法以御侮图存折》中提到,除了《日本变政考》他还编译了另外五本历史书,其中一本是《法国变政考》。另据孔祥吉考证,《戊戌奏稿》辑有1898年5月《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是根据同月进呈的《请商定教案法律,厘正科举文体,听天下乡邑增设文庙,并呈<孔子改制考>》一折“补缀,串改严重”,折中有“经昼夜写黄,将臣所编《明治变法考》《俄大彼得变法致强考》《突厥守旧削弱记》《波兰分灭记》《法国革命记》,进呈御览,聊备法戒”等语,孔指出“后三种书均未进呈”。从这两条材料可知,康有为确实有编辑并打算进呈《法国变政考》一书,但最终并未进呈,而《戊戌奏议》题为《法国革命记》显然与事实不符,但不能说是空穴来风,它联系到《日本书目志》中的《佛兰西革命记》,为这一点作旁证的是1898年12月《清议报》创刊号上梁启超《续变法通义》一文:“今试言满人他日之后患,抑压之政,行之既久,激力所发,遂生大动,全国志士,必将有米利坚独立之事,有法兰西西班牙革命之举,彼时满人噬脐无及,固无论矣。”文中“法兰西”“革命”应当是康梁在戊戌期间习惯使用的名词,这几句话与《进呈法国革命记序》的内容也有相通之处。从1900年4月梁致康有为书中“先生屡引法国大革命为鉴。法国革命之惨,弟子深知之,日本人忌之恶之尤甚”的话语,可见他们对于法国革命的关切程度及某种共识。另外,梁氏在1899年的《戊戌政变记》中说康氏向光绪进呈多种关于“欧洲列国变革”的书籍,“其言深切,皇上深纳之。既乃辑《法兰西革命记》《波兰灭亡记》等书,极言守旧不变,压制其民,必至亡国,其言哀痛迫切,上大为感动,故改革之行加勇决焉”。书名异同或是否进呈另当别论,可确定的是“法国革命”在戊戌变法的议程中,康有为撰写并打算进呈该书。 《戊戌政变记》强调这些“欧洲列国变革”书籍的特别作用,《法国革命史》是进呈书目之一。与康氏用俄国、日本的历史来体现“变法之条理次序”不同,《法国革命史》是作为反面教材,《戊戌奏稿》中的序言曰: |